枝头

  早晨将“不朽文丛”中的《面对面》带进洗手间,读到帕斯的一段话,他回答诗人的理想国度时这样说:
  
理想的地方也许是这样的:在那里,用处不再是社会的最高价值,想象力(愿望)也是社会的价值之一。诗的用途在于让我们记住无用的事物的最高价值。比如说:性爱的热情、自由、对强者说“不”的勇气、欣赏。我们所说的充满激情的世界中的一切,包括最黑暗的东西,都是诗的素材,此外还有欢乐,生存的欢乐,以及不感兴趣的欣赏。
  帕斯对我而言仍然是个陌生的诗人,但他的这段话却引起了我的欢喜。事实上,这些话按理说并没有什么特殊到让人豁然洞开的见解,但它仍然值得细细品味,其中的原因在于,帕斯强调这些,并且用最清晰的方式,将它再次说给人听。在回答诗是什么的时候,帕斯的意见是,答案在每个人自己的看法里。他遵循了诗无法定义的这一思路,并不是避而不谈,而是因为将诗固定下来,也就失去了诗自由的本性。

  一种有力的诗歌是可能的,这种有力不是指它能对现实发生权力、组织或政治层面的影响,而是它具备鲜活、真诚、坦率乃至在艺术技巧上提供新意的本领。所以一首好的诗歌,就必须有所发现,这包括对情感、世界乃至语言形式的发现。被众人所反复描述的部分,即使以最文饰的词语重新组装,也失去了优秀诗歌的第一可能。这包括“疼痛”一词,它在国内的诗人中是一个标签,一个让自己看上去像诗人的忧愁面孔,但为其如此,却恰好离诗人甚远。

  一只小鸟
  落在松枝上,
  啾啾歌唱。

  它突然挺立,箭一样
  飞向远方,
  歌声中变得渺茫。

  小鸟是一块木片
  善于歌唱,伴随着歌声嘹亮,
  活活地烧光。

  抬望眼:空荡荡。
  只有寂静
  在枝头摇晃。

  这是帕斯的一首小诗《枝头》,由赵振江翻译。小鸟从枝头飞走,这是一个对所有人都不陌生的场景,帕斯的手里他处理的方式才是值得关注的部分。在这个翻译过来的文稿中,帕斯剥离了所有环绕这一场景的其他可能存在的事物,让它们隐匿在诗的语言之外,单纯保留了小鸟的动态过程。这种省略,在成诗以后看起来简单不过,但是没有良好的训练,实际写作中往往会被其他的因素干扰。所以,评论某人某作品“简洁”虽然会成为庸常的方式,但确实也找不到其他更有效的批评术语来对诗人的技艺加以赞赏。

  不过,这首诗歌之所以不成为单纯的咏物诗,原因在于倒数第二段突然喷涌出一种残酷的热情,这种热情渗透着阳光、死亡、开阔的世界,在静穆或者日常中,窥见了这个世界激烈涌动的东西。而这一点,正是帕斯之所以成为伟大诗人的原因所在。当一个诗人,能够坦诚地说出他自己时,他就已经具备成为优秀诗人的素质。问题是,很多诗人,恰好被挡在这里。在他和世界之间,在他和他自己之间,永远漂浮着一层迷雾,这迷雾由庸见、虚饰、随波逐流乃至自主意识的丧失组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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